(天津市工會管理干部學院 天津市 300170)
[摘要]高拱并非如有的論者所說的那樣是服膺法家學說者。他不僅以“君子儒”自期,對孔圣和儒學有著真誠信仰,而且還基于儒學原則提出與宋明道學傳統(tǒng)相異趣的儒學思想。他秉承儒學固有傳統(tǒng),言實學行實政。其獨具特色的儒學思想,充溢著強烈而深沉的憂患意識。
[關鍵詞]明代;高拱;儒學思想
一、高拱乃“君子儒”,并非服膺法家學說者
高拱(1512-----1578年),字肅卿,號中玄,河南新鄭人,是晚明重要的政治家和思想家。自1946年嵇文甫先生在《河南民報》上連載高拱研究開山之作《張居正的學侶與政敵——高拱的學術》以來,六十余年間,出版和發(fā)表了大量高拱研究成果。這些成果涉及到他的哲學思想、政治思想、吏治改革、經(jīng)濟改革、軍事改革、邊疆治理、著作傳記、歷史地位等諸多方面。然而,在高拱思想研究中仍有些問題存在,其中有關涉到對高拱思想性質(zhì)的判定者,故對之不可不先予辨折。
如岳天雷謂:“高拱自詡為儒臣,實際上服膺的則是法家學說。其學說思想的特點是陽儒陰法,儒法并宗。”[1]此說顯然不確。高拱宗信孔圣,對儒學有真誠信仰,嘗稱:“孔子之道,如天地之廣大,而其為用,如元氣流行于四時,不可以跡求也。乃其實則不離乎日用之間,而自極乎天德之妙,故曰:‘下學而上達,知我者其惟天乎?’噫!允若是,果孰能知之?信惟天而已矣。”[2]他絕非口是心非地“自詡為儒臣”,而是將其儒學信仰貫穿于畢生的行為實踐之中。如他依據(jù)儒學傳統(tǒng)而作君子、小人之辨:
蓋君子之心公,惟其公也,故能視天下如一家,視眾人如一身。理所當愛者皆有以愛之,而不必其附乎己;恩所當施者即有以施之,而不必其求于己。是其與人親厚普遍,而己偏黨之私,此其所以為君子也。至于小人則不然。蓋小人之心私,惟其私也,故惟有勢者則附之,有利者則趨之;蛳财錃忸愔嗤,而任情以為好;或樂其同惡之相濟,而交結以為援。是其與人親厚偏黨,而無普遍之公,此其所以為小人也。是則君子、小人之不同如此。觀人者但即此而求之,則其人可得而識矣。[3]
在他看來,“天下的人只有兩樣,不是君子,便是小人。天下的道理也只有兩樣,不是義,便是利。君子循天理,常以公天下為心,故其立身行己都在義上,當進則進,否則退;當受則受,否則辭。至于諸事,莫不皆然。雖然有時不拘形跡,似乎為利者,然不如此不足以成義。君子之心,惟知有義而已,義之外皆非所知也。小人循人欲,常以私其身為心,故其立身行己都在利上。見爵祿,則窺伺而欲得之;見財貨,則營求而欲有之。至于諸事,莫不皆然。雖有時假托形跡,似乎為義者,然不如此不足以邀利。小人之心,惟知有利而已,利之外皆非所知也。喻義者不惟成其為君子,而天下之事皆因以濟。喻利者不惟成其為小人,而天下之事因以壞。”[4]他對“君子儒”與“小人儒”有嚴格區(qū)分:
所謂“君子儒”者,學道猶夫人也,而所以學者則為己而不為人;其致知也,將以明吾之善;其力行也,將以誠吾之身;雖至于天地民物之理無不理會,然其心則以為不如此不足以盡性,而初非有與于外也。所謂“小人儒”者,學道猶夫人也,而所以學者則為人而不為己;其致知也,將以明善聞于人;其力行也,將以誠身聞于人;雖于道德性命之說日有所事,然其心則以為不如此不足以邀名,而實非用心于內(nèi)也。為君子儒則日進于高明,為小人儒則日流于污下。女其審察于心術之微,辨別于名實之際,務為君子之儒,而無為小人之儒,然后乃可以成德也。不然,則雖從事于學,亦何益之有哉?[5]
而他自己則是要做“君子儒”的。高拱歷事三朝,曾握重柄,尤其是隆慶三年(1569)底至三年(1572)的兩年多間,以武英殿大學士兼掌吏部,一身二任,“出而斥陟,入而執(zhí)允”,“無宰相之名,而有宰相之權”[6],頗有番作為,但總的看,他不僅并未能盡施其才,其畢生抱負更未得完全展現(xiàn),而且更因閹宦馮保構陷而不得不敗退政治舞臺。郭正域為之嘆曰:“嘉、隆之際,相臣身任天下之重,行誼剛方,事業(yè)光顯者,無如新鄭高拱。而先后處兩才相之間,先為云間,后為江陵。云間大旨善藏其用,籠天下豪杰為之羽翼。故唯唯于履尾之時,而揚揚于攀髯之際,善因時耳;彼方墨墨,此則蹇蹇,宜不合也。江陵負豪杰之才,其整齊操縱,大略用高公之學,而莫利居先。彼方刳刀,此猶坦腹,蓋公之瀕死者累矣。志不盡舒,才不盡酬。悲夫!”[7]但高拱自己卻頗能坦然面對他的政治遭際。他既認為:
為仁在己,于人之怨與不怨,無相干涉。人情不一,雖圣人不能使人無怨。如有怨者,君子固自反矣。反之而猶有怨焉,則將何以為功而使之不怨乎?且心有所役,憧憧于人己之間,非所以為仁也。況鄉(xiāng)人皆好,未可也,不如善者好之;皆惡,未可也,不如惡者惡之。若惡者不惡,焉得為賢?縱能使邦家無怨,亦只鄉(xiāng)愿而已,奚所取焉?莫我知也,不怨不尤,此圣人為己之實學也。[8]
因此,當有人“問:先生直道而行,赤心為國,乃痛遭擠陷,亦有憾于心歟?”他答道:“時也。勢結已成,而乾坤崩裂,吾皇幼沖,人方以利為謀。而拱確奉祖宗之法,莫之敢易。方先君大漸,實哭奏榻前,許先君以死。誠見其勢則然,不敢有其身矣。乃旋遭陷以歸,無所容死焉。然此心不敢負死,猶可見先君地下。烏乎憾?”“然則先生喜歟?曰:拱顧命臣也,憑幾之語,執(zhí)手之托,蓋諄諄焉。拱也止此心不負耳,固未有以副也;止可死見先君地下耳,固無以為復也。徒全首領而已,如先君何?烏乎喜?”[9]由此忠貞諒直之言,當可見這位“君子儒”的心胸和風范。
高拱以儒道開示時君,指出:“圣人之道是天下的正道,其倫為父子、君臣、夫婦、長幼、朋友,其事為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。民物之所以得所,世道之所以太平,皆賴乎此。至于異端,以非理為教,正與圣人之道相反,而不容并立者也。人若崇尚乎此,心然廢了父子、君臣、夫婦、長幼、朋友的倫理,必然壞了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的事業(yè),民物必然不得所,世道必然不太平,其為傷害,豈不大乎?”[10]復謂:“若治那百里的大國,有五件要道:其一,要敬事。蓋人君日有萬機,若一時不謹,或以貽千百年之憂;若一念不謹,或以致千萬人之禍。故必翼翼小心,事無大小,皆須敬慎,而不敢乘以輕易茍且之心,則所處皆當,自無有敗事也。其一,要信。蓋信是國之寶,若賞罰不信,則人不服從;若號令不信,則人不遵守。故必誠實不貳,凡出言行事,內(nèi)外如一,而不敢雜以猜疑虛假之意,則人皆用情,自無有敢于欺罔也。其一,要節(jié)用。蓋國以財為命,若不節(jié)用,豈能常給乎?……其一,要愛人。蓋國以民為本,若不愛人,豈能無怨乎?……其一,要使民以時。”“這五件是治國的要道。人君若能行此,豈止千乘之國,雖于治天下何有哉?”[11]又透過對“《大學》何以言生財”的解析闡明自己的看法道:“此正圣賢有用之學。夫《洪范》八政,首諸食貨;《禹謨》三事,終于厚生。理財,王政之要務也。后世迂腐好名者流,不識義利,不辨公私,徒以不言利為高,乃至使人不可以為國。殊不知聚人曰財,理財曰義。又曰義者利之和,則義固未嘗不利也。義利之分,惟在公私之判。而徒以不言利為高,使人不可以為國,是亦以名為利者耳,而豈所謂義哉?曾子既極言聚財之不可矣,以為聚財之不可也者,豈遂使國家之無財乎?生財自有大道。茍得其道,則財用自足,正不必外本內(nèi)末,而后財可聚也。夫生財自有大道,則聚財斷不可為務財,用之小人,斷不可用。彼后世言利之徒,如桑弘羊、裴延齡輩,徒掊克以逢迎,而斂怨于民,國事日去,誠所謂災害并至者。人君不可不深察而痛絕之也。”[12]這些重要的社會政治、經(jīng)濟思想,無疑均合乎儒學基本原則。
作為政治家的高拱,其儒學思想中摻雜了些法家學說內(nèi)容,并不足怪。我們知道,先秦儒、法對立,但秦法以來,儒、法合流已成中國思想發(fā)展之大勢,而在政治實際運作過程中,形式上似乎相對立、內(nèi)容上亦確實相異趣的“德治”傳統(tǒng)與“法治”傳統(tǒng),逐漸形成確立起一種互補的結構形態(tài)。這種既“以德治國”、又“以法治國”的政治結構,成為中國歷史文化傳統(tǒng)的一大特色。董仲舒力倡以德治天下,認為實行“德治”是天意的體現(xiàn),說:“天之生民,非為王也,而天立王以為民也。故其德足以安樂民者,天予之;其惡足以賊害民者,天奪之。”[13]但他又并不排斥刑罰,只是認為不可專任“刑治”。他說:“天數(shù)右陽而不右陰,務德而不務刑。刑之不可任以成世也,猶陰不可任以成歲也。”否則就是“逆天,非王道也。”[14]這種思想被漢武帝汲取,故其把德治教化和刑暴罰惡作為維護君權不可或缺的兩手,說:“夫本仁祖義,褒德祿賢,勸善刑爆,五帝三王所由昌也。”他重視“德治”的功能,認為“扶世導民,莫善于德”,“德治”的主旨是“事天以禮,立身以義,是親以孝,育民以仁”,實為引導人民安分守己、服從統(tǒng)治的良方。[15]但他又密織法網(wǎng),親信法術之士,強化暴力統(tǒng)治,班固說其即位以后,“征發(fā)煩數(shù),百姓貧耗,窮民犯法,酷吏擊斷,奸軌(宄)不勝。于是招進張湯、趙禹之屬,條定法令,作‘見知故縱,監(jiān)臨部主’之法”,又作“沉命法”,對于不能揭舉罪犯者以及鎮(zhèn)壓“盜賊”不力的地方官施以重刑。[16]因此,盡管武帝以來,漢代奉行的是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之策,但實際上漢家自有法度,王、霸道雜之。漢末魏晉時期,名法思潮興起,對于治國方略有進一步深入地探討。如曹操指出:“夫治定之化,以禮為首;撥亂之政,以刑為先。”[17]他認為禮用于治世、刑施于亂世,時世不同,所行治術亦應有異,而當時天下大亂,理應“以刑為先”,以求“強兵足食”。諸葛亮推行以法治國的方針,但又主張刑、禮并舉,即既強調(diào)法治的功能,又重視德教的作用。陳壽對諸葛亮的治蜀之策贊不絕口,稱:“科教嚴明,賞罰必信,無惡不懲,無善不顯,至于吏不容奸,人懷自厲,道不拾遺,強不侵弱,風化肅然也。”[18]桓范認為刑、德應并行互補,說:“夫治國之本有二,刑也、德也,二者相須而行,相待而成矣。天以陰陽成歲,人以刑德成治,故雖圣人為政,不能偏用也。故任德多,用刑少者,五帝也;刑、德相半者,三王也;杖刑多,任德少者,五霸也;純用刑,強而亡者,秦也。夫人君欲治者,既達專持刑德之柄矣。”[19]袁準也認為:“有刑法而無仁義,久則人怨(本作‘忽’,依《長短經(jīng)·政體》改;下效此),民怨則怒也;有仁義而無刑法,則民慢,民慢則奸起也。故曰;本之以仁,成之以法,使兩通而無偏重,則治之至也。”[20]可見,漢魏之際的名法思潮既不完全同于儒家,亦非盡合于法家,而是在儒家傳統(tǒng)的文化背景下,儒、法交流的產(chǎn)物。這時所出現(xiàn)的政治思想與政治實踐表明,儒、法互補,“德治”與“法治”并用的政治文化結構已經(jīng)開始形成,并已發(fā)揮重大作用。李澤厚論中國思想史,以為此一時期所形成的是儒、道互補的文化心理結構,這其實僅僅只是就士人角度或士人的思維——行為方式而言的。就對實際現(xiàn)實社會發(fā)生強烈影響的,乃應是儒、法互補,“德治”與“法治”并用的政治文化結構在這時期的形成。嗣后的中國歷史,便在不斷強化著這樣的政治文化結構,從而使之成為中國歷史文化的基本傳統(tǒng)。如隋唐諸帝都奉行“以法治天下”的理念,把“法”作為最重要的權力要素。他們以法定制,依法行政,執(zhí)法繩頑,把貫徹封建法制作為保證君主政治順暢運轉(zhuǎn)的重要手段。隋制《開皇律》、《大業(yè)律》,唐則有《武德律》、《貞觀律》、《永徽律》、《開元律》、《唐律疏議》及《唐六典》,中華法系由此而走向成熟。但同時,隋唐諸帝又都一致認為:“德禮為政教之本,刑罰為政教之用”[21],法的功能只是“禁暴懲奸,弘風闡化”[22]。他們據(jù)此而將“一準乎禮”作為立法宗旨,把違禮作為確定刑事責任的主要依據(jù),此即“失禮之禁,著在刑書”[23]。正是在儒、法互補,“德治”、“法治”并用的政治結構下,隋唐諸帝才得以系統(tǒng)地將儒家禮教法典化并以儒家經(jīng)典解釋、補充律條,完成了自漢代以來“引經(jīng)決獄”、“引禮入法”到禮法合流的演變過程的。依據(jù)這樣一種思想發(fā)展大勢和歷史文化傳統(tǒng)來省察,作為政治家的高拱,其儒學思想中摻雜了些法家學說內(nèi)容乃是極自然的現(xiàn)象,我們絕不能因之而論定他“自詡為儒臣,實際上服膺的則是法家學說”。高拱嘗言:“所謂政者,不是徒以法制把持而已也,蓋必先正其身,而于人之不正者乃以正之,故謂之政耳。夫以政之為義如此,則其事雖行于下,而其本則系于上。子茍能反身修德,而所以倡帥乎民者一出于正,則民自化之,莫不敦倫理、守法度,而無有邪惡者矣,其誰敢不正乎?不然,則雖日把而求其正,不可得也。然則為政者,可徒求之人而已哉?”[24]又云:“圣人制刑,所以詰奸制亂,安天下之民也。固不可流于苛刻,亦不可流于放縱。乃今司刑者鹵莽草略,既不盡心,卻又每以出人罪為長者,雖盜賊皆曲意放之,以為陰騭。若然,是謂明刑者為不仁也?v惡長奸,殘害良善,敗壞國事,莫大于此。”[25]此說足顯其儒學思想的本質(zhì)。
岳天雷論定高拱實際服膺的是法家學說的重要理由,是其提出“有時異世殊不宜于今者,亦皆為之,變通之,斟酌損益,務得其理”[26]、“事以位移,則易事以當位;法以時遷,則更法以趨時”[27],且這種觀點與先秦法家思想集大成者韓非的相關論述相一致。此說尤謬。眾所周知,在社會觀上,孔子以來的儒家多是進化論者,且多主張順應時勢變遷而“斟酌損益”,實行變革,像孔子即已有后代應對前代制度加以“損益”的觀點,《易傳》作者提出“變則通,通則久”的思想,《公羊傳》有“三世異辭”之說,漢代何休發(fā)展出“據(jù)亂世----升平世----太平世”這樣一種具有系統(tǒng)性的歷史進化哲學。……高拱的那些為推行隆慶改革服務的觀念不過是順承儒學傳統(tǒng)而來的,即使是確與韓非“變法理論如出一轍”,亦不能據(jù)此判定他實際服膺的只是法家學說。此外,高拱又言:“孔子憲章文武,蓋時王之法不可不守也。今言治者,正不可妄意紛更,只將祖宗之法,求其本意所在,而實心奉行?v有時異勢殊,當調(diào)停者,亦只就中處得其當便是,不可輕出法度之外,啟亂端也。此不惟分所宜然。祖宗聰明睿知,既邁倫夷,而又艱難百戰(zhàn),以有天下?嘈羵鋰L,經(jīng)練久熟,其所貽謀,為法既審,為慮更深,固非后世粗淺之見所能及也。夫豈可以一事未便,而遂乖天下之全圖?以一時之未便,而遽梗萬年之長計哉?”[28]這與其“變通”觀貌似有別的話,亦為其儒學思想特質(zhì)之體現(xiàn)。
二、倡實學乃承繼儒家固有傳統(tǒng);對宋儒的駁正才是高拱儒學思想的主要內(nèi)容
上世紀80年代,已有學者開始使用“實學”概念來概括明清時期的學術思潮,認為:“‘明清實學’這一概念,并不是我們的主觀杜撰,而是明清時期進步思想家用以說明和概括自己思想和學說的范疇。”[29]大約是受這股學界時尚的影響,岳金西、岳天雷在為其編校出版的《高拱全集》所作“前言”中也指出:“高拱把他的學術思想概括為‘實學’,把他的政治活動概括為‘實政’。”“他在實踐中始終堅持‘為己之實學’與‘為國之實政’,使二者互補互動,融為一體,從而建構起獨具特色的實學實政思想體系。”其實,細考二十五史和宗明學者的文集,“‘實學’概念的指謂是‘通經(jīng)’、‘修德’、‘用世’,它所標示的是一種學術取向,它與‘正學’相埒,也是一種泛稱,而不是同佛學、經(jīng)學、理學一類的學術專有名稱”[30]。因此,謂高拱“建構起獨具特色的實學實政思想體系”并不妥切。
倡實學即以“通經(jīng)”、“修德”、“用世”為基本學才上取向,這本是儒家固有傳統(tǒng)。孔、孟雖于此未曾明言,但正是他們奠定了中國儒學注重實踐、講求實用傳統(tǒng)的深厚根基。后世儒者無不繼承孔、孟精神傳統(tǒng),注重實踐、講求實用,使儒學在現(xiàn)實社會生活中發(fā)揮著重大作用。漢代,經(jīng)學昌明,通經(jīng)致用之風甚盛。其時學者多將從儒經(jīng)中學到的知識運用了社會實際生活之中,如董仲舒倡導以《春秋》決獄,著有“《公羊》治獄”十八篇[31];其弟子呂步舒以《春秋》決淮南王劉安謀反事[32]。甚至一生未涉仕途,以全副心力投入于章句訓詁之學的鄭玄,所重乃在禮制,而“鄭注《周禮》,以漢制況周制”[33],也有著明顯的借今言古或會通古今的傾向,實際也是一種力探古今興亡成敗之理的“實學”。此外,漢代《易》學亦充溢著實用理性精神:“從魏相開始,經(jīng)過孟喜、京房,直到《易緯》,幾代人都是彈精竭慮,絞盡腦汁,為編織一個完善的卦氣圖式而從事堅持不懈的努力,其歷史的動因與其說是用卦爻的象數(shù)來模擬或翻譯天文歷法早已取得的知識,無寧說是根據(jù)時代的理想來謀劃一種和諧的社會發(fā)展前景,使得社會領域的各種人際關系也能像天地萬物那樣調(diào)適暢達,各得其所。”“《易緯》繼承了先秦易學的基本精神,并不滿足于對客觀世界進行純粹理性的認識,而是極力強調(diào)這種認識的實踐功能,用來指導人事,調(diào)整各種社會人際關系,使之和諧融洽。”[34]魏晉時期,玄風甚盛,學者多好玄談,然儒學的實用理性精神猶存。如“好論儒、道,辭才逸辨”[35]的王弼,圍繞有與無、儒與道、名教與自然的關系這一玄學主題展開其畢生的哲學事業(yè),以其《老子注》、《老子指略》、《周易注》、《周易略例》、《論語注》等著作構筑起“舉本統(tǒng)末”、“守母存子”的哲學體系。他站在歷史的高度分析名法之治和名教之治的流弊,又依據(jù)“明于本數(shù),系于末度”的思維方式立足于和諧而提出其“內(nèi)圣外王”之道:“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,心無所主也。為天下深心焉,意無所適莫也。無所察焉,百姓何避?無所求焉,百姓何應?無避無應,則莫不用其情矣。人無為舍其所能,而為其所不能;舍其所長,而為其所短。如此,則言者言其所知,行者行其所能,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,吾皆孩之而已。”[36]這樣一種實現(xiàn)了“內(nèi)圣外王”之道的理想,誠如余敦康先生《何晏王弼玄學新探》所說:“其實也是曹魏正始年間的時代理想。何晏、夏侯玄等人曾致力于追求一種‘天地以自然運,圣人以自然用’的內(nèi)圣外王之道,以朦朧的形式表述了這個理想。王弼則通過一套本體論哲學的系統(tǒng)論證,為這個理想勾勒出一個清晰的輪廓。從此以后,根據(jù)自然與名教的關系來探索一種最佳的內(nèi)圣外王之道,也就成了玄學的共同主題了。”唐代楊綰針對當時文人“爭尚文辭,互相矜銜”,“宜習既滌,奔兢為務”的風氣,明揭通經(jīng)、修德、用世的“實學”之幟[37];北宋胡瑗生值“世方尚詞賦”之時,在其主持的書院中卻“獨立經(jīng)義、治事齋,以敦實學”[38]。宋明道學諸儒在從純理論方面發(fā)展、深化儒學的同時,也很重視儒學的實用價值。二程提出“窮經(jīng)將以致用”,認為:“夫人幼而學之,將欲成之也;既成矣,將以行之也。學而不能成其學、成而不能行其學,則烏足貴哉?”[39]又基于其“人皆有是道,唯君子而能體而用之。不能體而用之,皆自棄也”[40]的認識,明謂:“學而無所用,學將何為也?”[41]朱熹言理學、陸九淵揚心學,思想頗有異趣,然都主張學以致用,并都自覺地同侈言空虛的釋老二氏劃清界限。如朱熹說:《中庸》“始言一理,中散為萬事,末復為一理,‘放之則彌六合,卷之則退藏于密’,其味無窮,皆實學也。”[42]有學者認為這是“用‘理一分殊’的觀點來說明實學的本體論意義”[43]。而陸九淵則揭古學之旨道:“人無不知愛親敬兄,及為利欲所昏便不然。欲發(fā)明其事,止就彼利欲昏處指出,便愛敬自在,此是唐、虞、三代實學。”[44]他又以“反思自得”、“持守躬行”為“樸實一途”,批評“取士之科久逾古制,馴致其弊,于今已劇”[45],更反對徒事講說。至于明代,恪守朱學的薛瑄將是否“有實用處”作為衡量是否是承傳圣道之實學的標尺,說:“讀圣賢之書,句句字字有實用處,方為實學。若徒取以為口耳文詞之資,非實學也。”[46]而心學宗師王陽明則明確指出:“使我果無功利之心,雖錢谷兵甲、搬柴運水,何往而非實學?”[47]。他還說:“郡務繁忙,然民人社稷,莫非實學;……”[48]他認為只“須在事上磨煉上做工夫”[49],排除“功利之心”,切實加強心性道德修養(yǎng),“堅其必為圣人之志,勿為時議所搖、近名所動”[50],使修德與用世合一,則無時無地無事莫非實學。承繼著“尊禮貴德”的橫渠學統(tǒng)[51]的王廷相云:“《正蒙》,橫渠之實學也。致知本于精思,力行本于守禮。精思故達天而不疑,守禮故知化而有新。”[52]又曾慨言:“夫何近歲以來,為之士者,專尚彌文,罔崇實學,求之倫理,昧于躬行;稽諸圣謨,疏于體驗;古之儒術,一切盡廢。文士之藻翰,遠邇大同,已愧于明經(jīng)行修之科,安望有內(nèi)圣外王之業(yè)!”[53]如此等等,不勝枚舉。凡真正儒者的思想無不蘊涵著實踐性格。至于高拱謂“圣人有為己之實學,而禍福毀譽不與焉。圣人有為國之實政,而災祥不與焉”[54],正表明其承受了儒家固有傳統(tǒng),亦以“通經(jīng)”、“修德”、“用世”為基本學術取問。
新鄭之學所以在中國儒學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,并不在于其“建構起獨具特色的實學實政思想體系”,而在于高拱以尊道自得的精神反對董仲舒“獨宗孔氏”的文化專制主義,批評道學,尤對宋儒理學作了諸多駁正,從而以其自得之見對儒學思想寶庫奉獻了些新的內(nèi)容。高拱指出:
道者,天下公共,惟其是而已。茍求諸心而果得,則安敢罔吾之心而隨人以為疑?茍求諸心而果不得,則又安敢罔吾之心而隨人以為信?……故君子于先儒之言,其不可易者,不可妄議;其不可得者,亦不可強從也。[55]
他以這種尊道而不“強從”的精神反對董仲舒提倡并為漢武帝所采納的“罷黜百家,獨尊儒術”的文化專制主義,說:“昔仲舒欲罷去諸家,獨宗孔氏。予以為宗孔氏者,非必一致,亦有諸家。雖皆講明正學,乃各互有離合。其上焉者,或可與適道,或可與立,而固未可與權,不能得圣人之大。君子于是參伍而取節(jié)焉可矣。固焉安焉,錮其神悟,非善學孔子者也。”[56]他據(jù)此審視前賢,認為謹守朱學矩鑊的明初理學之冠薛瑄就是“固焉安焉,錮其神悟,非善學孔子者”:“敬軒一字一句、亦步亦趨,皆確守程、朱之轍,固是篤信好學。然升程、朱之堂而不復求入孔、顏之室,故不能得圣人之大,鮮趨脫處。”[57]在高拱看來,“吾心自有本,然虛明平妥處,乃不能反求,任其昏塞,卻徒務口說,依傍他人門戶,隨場悲喜,以為知道,良可羞也。”故其指出:“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,圣人示為學之目,昭如日星,學者但當循是以學,則圣人之域可至。乃舍此不務,卻只說誰家尊德性、誰家道問學、誰家知行合一,彼可此否,紛紛無己,只斗口語,到底成個甚?”[58]
正是依據(jù)這種精神,高拱不信從當時盛行的陽明心學,以為“孟子云:‘人所不慮而知者,其良知也;所不學而能者,良能也。’今遺其半而專用其半,與孟子之言不合,吾不敢從”[59]。他對宋儒理學批評最多。二程拈出“天理”并以之為核心創(chuàng)構自己的思想體系,朱熹則從哲學本體論立場講論“天理”,謂:“合天地萬物而言,只是一個理。”“未有天地之先,畢竟也只是理。有此理,便有此天地;若無此理,便亦無天地。無人無物,都無該載了。有理便有氣,流行發(fā)育萬物。”[60]程朱理學視“天理”為宇宙的根本。而高拱卻認為:“天理不外于人心,只人心平處便是天理之公。”[61]這就一語戳穿了理學家標榜的“天理”的神圣性,把“天理”由天國拉回到人間。他更竭力反對理學家將“天理”、“人情”對置,以前者壓抑、宰制后者的做法,明確指出:
天理不外于人情。然圣人以人情為天理,而后儒遠人情以為天理,是故圣學湮、圣化窒。夫事有本情而人有本心,出吾本心以發(fā)事之本情,則議道而道不揆,作之于事,可推四海而皆準,通千古而不謬。何者?天理、人情固如是也。故曰“君子中庸”,又曰“和”。夫中和者,言乎其當也;庸也者,言乎其平也;和也者,言乎其理也。皆本人情,不遠人以為道。[62]
天理不遠乎人情,若遠人情以為天理,則非所以為天理也。是故治人以人,施人以己,與夫子、臣、弟、友之自反,皆本人情,非遠人以為道也。言曰庸言,行曰庸德,固不出乎日用之間也。而勉焉,不敢盡焉,言行相顧焉,則慥慥之君子矣,故可以為道。[63]
明清之際的陳確曾斥理學之“道”(在理學家那里,“道”即“天理”)矯情逆性,絕非人生之道[64];清代戴震曾責理學家的天理、人欲之辨“使君子無完行者”,“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(zhuǎn)移為欺偽之人”[65];近世章太炎曾憤言:“宋世言‘天理’,其極至于錮情滅性,丞民常業(yè),幾一切廢棄之。”[66]高拱所論雖不如他們深刻、尖銳,但在反對理學家“天理”論的精神實質(zhì)上則是完全一致的。
高拱對理學心性論進行了批判。如理學家普遍把仁、義、禮、智當作人與禽獸的分界點,并以之為“天理”的體現(xiàn),試圖說明仁義禮智這類社會道德具有的普遍性意義,所謂“性是實理,仁、義、禮智皆具”[67],“性中所有道理,只是仁、義、禮、智,便是實理”[68]。高拱反對這種“性即理”的說法,認為性與理二者“本非倫類,安得比合”[69]?他又力反理學家倡言的“五德”或“五性”及其以之“分配五倫”的做法[70],斥其“滯天理之圓機”,“名曰貫通,實則牽合”[71],致使“后人動則稱‘父子之仁,君臣之義,長幼之禮,夫婦之智,朋友之信’,皆強合,殊為不倫。圣學于是乎裂矣。”[72]
高拱認為孔子所言“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”乃“為學之本,學者最宜理會”[73],而“宋儒窮理,務強探力索,故不免強所不知以為知,自以為是”[74]。這使他的治經(jīng)方法與理學家有所不同,據(jù)《本語》卷之三記載:
問:“伊川云:‘學者要不為文字所梏,故文義雖解錯,而道理可通行者,無害也。’然否?”曰:“為文字所梏固不可,強解亦不可。夫?qū)W者,將以學圣人也。圣人之書,必須潛心體會,務得精微之旨;然又須得其言外之意,方可循之以入道。若以解鍋而道理可通者為無害,則亦是自家的說話,于圣言何有?”
問:“考亭云:‘理會文字,當如酷吏之治獄,直是推勘到底。’如何?”曰:“酷吏鞠獄,務在苛求,無中生有,深文羅織,安能得人之情?學者窮理,正須虛心平氣,以得精微之旨。若有意深求,定然執(zhí)著;強為貫通,必至牽合;過為分析,不免破碎。得其理者鮮矣,正不可如此也。”[75]
因此,高拱對宋儒經(jīng)學做了些駁正,謂:宋儒“《書》注未善者多,而《洪范》更甚。如‘五行’自‘五行’,‘五事’自‘五事’,乃比而屬之曰:‘貌澤,水也;言揚,火也;視散,木也;聽收,金也;思通,土也。’豈不牽合無當乎?‘稽疑:曰雨、曰霽、曰蒙、曰驛、曰克。’謂‘雨者如雨,其兆為水;霽者開霽,其兆為火;蒙者蒙昧,其兆為木;驛者絡繹不屬,其兆為金;克者交錯,有相勝之意,其兆為土。’夫‘雨’與‘霽’猶略近似;‘蒙’之為‘木’,‘驛’之為‘金’,‘克’之為‘土’,何居?‘庶征:曰雨、曰旸、曰燠、曰寒、曰風’,亦配五行。夫‘雨’與‘旸’與‘寒’,為‘水’為‘火’為‘金’,亦略近似;‘燠’何以為木而乃為‘木’,‘風’何以為土而乃為‘土’乎?愈不通矣。若謂范疇必通五行,剛八政、五紀、三德、五福、六極,又何不分配之哉?”“‘皇極’注更不妥,且不得緒理。‘皇建其有極’,謂為‘人倫之至’。‘斂時五福’,謂‘極者福之本,福者極之效,極之所建,福之所集也’。‘用敷錫厥庶民’,謂‘人君集福于上,非厚其身而已。用敷其福以與庶民,使人人觀感而化,所謂敷錫也’。‘惟時厥庶民于汝極,錫汝保極’,謂‘當時之民,亦皆于君之極,與之保守,不敢失墜,所謂錫保也。言皇極君民所以相與者如此’。又下文‘其作汝用咎’,謂為‘汝用咎惡之人也’。愚皆不敢謂然。夫‘人倫之至’,有位無位之皆然。‘皇建其有極’者,圣人在天子之位,立君師之道,以為民極也。‘斂時五福’者,‘向用五福,威用六極’,‘惟辟作威,惟辟作福’,威福之柄,大君之所操也;式ㄆ錁O,民既有所準則矣。于是乃綜攬向福之權而敷錫以為勸,使斯民皆入皇極之中也。有以勸之,民固無不從矣。然未必能守而不失,故汝又有保極之道而錫之于民,使其順且安焉,安于趨而服之無致也。此乃一章大旨。……丁寧反復,教告諄詳,布敷流衍,使家傳而人誦,不惟詠嘆淫佚,有所感發(fā)興起,抑且歡欣浹洽,人之深而不自知,囿于化而不復有所變,是所謂‘錫汝保極’者也。如是,則‘凡厥庶民’,自惟‘皇極之敷言,是訓是行,以近天子之光’,而親之為父母,尊之為元后也。蓋至是而保極之道得,錫極之效著,建極之化成矣。”[76] 應該說,高拱的此一駁正是很有理據(jù)的。其說亦大體合乎《尚書》所昭示的儒家政治哲學的基本精神。
高拱對胡安國和程頤的《春秋》學批評甚烈。他指出胡安國著《春秋傳》,“其志可尚,而于經(jīng)旨則未得。彼見其金虜之凌宋也,君有父兄之仇而不以報也,朝有罔君賣國之賊臣而不以誅也,故激焉而為是傳其意。蓋攘夷狄、誅奸佞,復仇雪恥,以興治道,豈不可尚?但于天子之事,其論甚左,且自出己意,曲求于一字之間,又多自相矛盾,仍復曲為之說,則于經(jīng)旨無當耳”[77]。他對胡《傳》的這一批評極有見地。胡安國生當民族矛盾、社會矛盾均十分尖說的北宋末、南宋初,故其所著《春秋傳》強調(diào)封建綱常,突出尊王攘夷,富有強烈的時代色彩。但胡氏也不得不因之而在解釋《春秋》時產(chǎn)生出一些曲解經(jīng)意,似是而非的弊端。如《春秋》本不乏“王不稱天”之例,而胡氏為維護封建綱常倫理,一定要說其中含“譏”、“貶”之意[78]。高拱則認為胡《傳》的這種觀點實無道理,他說:“圣人立言,取諸大義,非若后世比對于一字之間者。或曰王、或曰天王,隨便而言,無異同也,猶之今人有稱奉圣旨者焉,亦有稱奉旨者焉,亦隨便而言,無異同也。若以王不稱‘天’為有所削爵,豈亦以旨不稱‘圣’者為有所削爵歟?”[79]又如,《春秋》桓公三年和宣公十六年有“有年”、“大有年”的記載,意為豐年、大豐年。先儒說經(jīng),多以慶瑞解之,《公羊傳》即云:“‘有年’何以書?以喜書也。”《谷梁傳》亦謂:“五谷皆熟為‘有年’也。”而胡安國卻認為桓、宣二公均篡弒而立,“逆理亂倫”,“獲罪于天”,宜得水旱兇災之遣,今乃“有年”、“大有年”,則是“反常也,故以為異”;且“桓、宣享國十有八年,獨此二年書‘有年’,他年之歉可知也”[80]。所以,他一反先儒之說,謂:“夫‘有年’、‘大有年’,一耳。古史書之則為祥,仲尼筆之則為異。此言外微旨,非圣人莫能修之者也。”[81]他顯系以是否符合封建綱常為標準,立褒貶、定是非,而其發(fā)揚的所謂“言外微旨”則并不符合《春秋》本意。高拱對此批評道:“祥則書之為祥,異則書之為異,乃直筆也。今既書‘有年’、‘大有年’矣,而畜心則以為記異,圣人固不若是詭也。且胡氏之說,曰二君得罪于天,宜得水旱兇災之遣,今乃有年,是反常也。先儒說經(jīng)者,多列于慶瑞之門,至胡氏發(fā)明奧旨,然后以為記異。信斯言也,則所謂水旱兇災者,君當之歟?民當之歟?年雖大殺,何難于君?而民則流殍,且相食矣。天誠有意,誅罰無道,乃降水旱兇災之遣,而使無辜之百姓當之,亦非所以為天矣,而況其理實有非人所能測識者乎?《春秋》書祥異,不書事應,而后儒必以事應符合之,蓋非惟無以得圣人大公至正之旨,而又徒以啟人君矯誣之心。彼其天馬作頌、寶鼎作歌,登泰山禪梁父,矯誣上天以自侈者,固皆瑞應之說啟之也。故知說經(jīng)者貴足以取信,茍徒滋惑,則亦無貴于說經(jīng)也已矣。”[82]又,高拱屢言“伊川注《春秋》,用功多,然太著力卻有穿鑿”,并具體批評程氏“《春秋》只是一個權”之說道:“先生誤以天子之事為孔子之自為天子也,故為之說曰‘權’。然不知孔子只是尊周,其所以明王道、正大法,以禮樂征伐歸諸天子者,皆是堂堂之陣、正正之旗,非有所委曲遷就于其間也,何謂權?”[83]確實,孔子是向來不屑于隱瞞自己的政治立場和政治主張的,曾坦言:“二三子以我為隱乎?吾無隱乎爾。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”[84]其學本于周禮,故章學誠以為“孔子之大,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”[85]。這就使他必然以“尊周”為基本政治立場,如其明確主張:“周監(jiān)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!吾從周。”[86]而他所以編修《春秋》,大體是因為“周禮盡在魯矣”[87],魯“猶秉周禮”[88],因而欲藉纂修魯史以寄寓其政治理想。所謂“知我者,其惟《看秋》乎;罪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”[89],似應從此角度來理解。高拱《問辨錄》釋“知我”:“謂我志在于尊周也。”當為確解。程頤不明此理,僅據(jù)孟子“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”之說,即“以天子之事,為孔子之自為天天子也”,又創(chuàng)發(fā)“《春秋》只是一個權”的說法,這顯然違背《春秋》本旨,不足以表達孔子真意。正如高拱所說,程朱理學家“以天子之事為孔子自為天子,非惟不得《春秋》之旨,不得孟子之言,而于君臣之義甚有乖焉,非所以為訓于天下后世也”[90]。
《四書章句集注》是朱熹用盡畢生之力編寫而成的一部理學經(jīng)典著作,朱氏自許此書“添一字不得,減一字不得”[91],其門徒亦盛稱此書“覃思最久,訓釋最精,明道傳世,無復余蘊”[92]。而高拱全然無視其權威,不認同朱熹“《大學》之書,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”的說法,認為“所謂《大學》者,學為斯義而已矣,蓋謂是世間一種大學問,非若小道?捎^君子不由者也,固非成均教法之謂矣”[93],而且更專著《問辨錄》予以系統(tǒng)駁難,其中不乏精彩之論。譬如,他在評析張載、程頤、朱熹的“性”論時說:
孔子言“性相近”,孟子言“性善”,二說微有不同。后世儒者,乃欲比而同之。欲言“性近”,則不合孟子之旨,故曰“有氣質(zhì)之性”,“兼氣質(zhì)而言也”,以還卻夫子“性相近”之說。欲言“性善”,則不合孔子之旨,故曰“有天地之性”,“此性之本也”,以還卻孟子“性善”之說。其意固美,然終不能使孔、孟之說歸于大同也。[94]
氣具夫理,氣即是理;理具于氣,理即是氣。原非二物,不可以分也。且性從生,生非氣歟?從心,心非氣歟?而后儒乃謂理屬精純,氣或偏駁,不知精純之理緣何而有?偏駁之氣別何所存?氣聚則理聚,與生俱生;氣散則理散,與死俱死。理氣如何離得而可分言之耶?蓋自孟子“性善”之說出,有求其理而不得者,則遂曰“性惡”,倒遂曰“善惡渾”,則遂曰“性有三品”。宋儒欲掃去諸說,而還歸孟子也,則又分理氣言之,而以盜子之言合于孔子,曰“此純乎理者也”,“此雜于氣者也”,乃亦卒不能合,而又有以啟辯論者之紛紛。[95]
在他看來,“人只是一個性,又有何者是天地之性,何者是氣質(zhì)之性乎?且氣質(zhì)非得之天地者乎”?此“性”即孔子所謂“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”之“性”,故“千古論性斷案莫的于此,學者必當以是為準焉”[96]。而朱熹發(fā)揮張載、程頤有關“天地之性”、“氣質(zhì)之性”的論述,把“天地之性”稱作“天命之性”,以之為“天之明命”,[97]并反復強調(diào)“性即天理”,“性者,人生所稟之天理也”[98]。高拱則本孔子性論之本旨,指出“人只是一個性”,根本否認“天地之性”、“氣質(zhì)之性”的區(qū)分,這就一舉揭下宋儒理學披罩在人性上的神圣外衣。
眾所周知,宋末元初以來,胡安國和程頤的《春秋傳》,尤其是胡《傳》,一直為統(tǒng)治者推崇,迨明永樂年間胡廣敕修《春秋大全》,經(jīng)文惟以胡《傳》為主,清人謂“其書所采諸說,惟憑胡氏定去取而不便考論是非”[99],“當時所謂經(jīng)義者,實安國之傳義而已”[100]。在科舉取士上,明廷仿元制,《春秋》以胡《傳》定經(jīng)文,與《左氏》、《公羊》、《合梁》三傳并行。至于朱熹的《四書集注》則自元延祐年間復科舉,詔定以之試士,懸為令甲,成為科舉考試的經(jīng)典依據(jù)以來,其官學權威地位始終未有動搖。明永樂年間詔修《四書大全》,其全名為《四書集注大全》,蓋為《四書集注》之放大,而朝旨更將其欽定為科舉考試的準繩。高拱生活于將程朱理學思想統(tǒng)治地位推向如日中天境地的明代,居然敢于有理有據(jù)地對這幾部經(jīng)典提出系統(tǒng)駁難乃至批判,這無疑需要很大勇氣,亦體現(xiàn)出其儒學思想的進步性。
此外,高拱對宋儒、尤其是程朱理學家好以意氣“議論古今”和處理不同學派間論爭的做法極為不滿。他說:“宋儒議論古今,人固皆好善惡惡之心,然卻有作好作惡處。”[101]他批評“程門過貶王通”[102],認為無須譏議“王通續(xù)經(jīng)”:“孟子云:‘服堯之服,誦堯之言,行堯之行,是亦堯而已矣。’續(xù)經(jīng)縱未如經(jīng),亦是尊慕圣人,竊比之意。人不學圣人,將奚學也?而安得遂譏為僭?使服桀服,誦桀言,行桀行,謂之非桀可乎?而朱子作《綱目》以續(xù)《春秋》,將亦謂僭乎?”[103]又責“溫公甚為二程所不滿”乃“程氏門人抑揚太過之辭。使溫公生孔子之世,當亦取之。縱使學有不同,乃何至為二程不滿之甚乎”[104]?還指出程頤雖為“信道之篤者”,“然每事好硬說硬做,故于圣人融洽處未之能得”[105]。對于在中國學術思想史、特別是儒學史上有重大影響的朱、陸之爭,高拱既指出有關這方面的記錄“皆門人斗勝之過,二公非如此也”,又中肯地評價朱、陸“亦不免各有勝心動氣處”。[106]與之相對照,他對程顥、邵雍甚為稱道,如明道既知與王安石思想分歧過大,遂謂吳師禮云:“為我盡達諸介甫,我亦未敢自以為是,如有說,愿往復,此天下公理,無彼我。果能明辯,不有益于介甫,則必有益于我。”高拱對之贊曰:“何等心平氣和,不惟受益無窮,亦自能感動人,釋其勝心。”他又稱邵雍“超脫,程子不與他言學,他亦不與程言學”,絲毫沒有爭強好勝的霸氣。[107]通過對宋儒的批評,高拱提倡學者“尤須慮心平氣,體玩圣人融洽處”,而切“不可只憑硬說硬做也”。[108]他更指出:
夫?qū)W求為己,只當忘人忘己,虛心以求其是。人茍是,便當從;如其不是,不從而已。吾茍是,便當守;如其不是,改之而已。如果吾是而彼非,的見其然,不妨再告,反復而不聽,則姑已之,俟其自悟可也,何爭辯為?[109]
這絕非無愿則的鄉(xiāng)愿行徑,而是要求學者“忘人忘己,慮心以求其是”,“不可只恁硬說硬做也”。這里透射出的乃是真正“君子儒”的博大襟懷。
需要指出,高拱并不完全否認宋儒理學,而是認為:“濂、洛、關、閩,發(fā)明圣學,以訓后世,厥功偉矣。然洙泗之淵源有在,學者必求溯洙泗之淵源,而參伍以濂、洛、關、閩之說則可,而若遂以濂、洛、關、閩為洙泗,而不復知所求焉,則亦不能入圣人之域也。”[110]就是說,他雖承認濂、洛、關、閩“發(fā)明圣學,以訓后世”,“厥功偉矣”,但其畢竟只是講明正學而又互有離合的諸家之一,并不能等同于孔學本身。“洙泗之淵源有在”,學者“若遂以濂、洛、關、閩為洙泗,而不復知所求焉,則亦不能入圣人之域也”。正因為他有這種認識,才能深入理學之堂奧而深察其弊,并毫無顧忌地對之予以揭示和駁正!侗菊Z》記學者問:“程、朱大儒,于后學有罔極之恩,而子有所駁正,何也?”新鄭答曰:“人安能每事盡善?臧文仲不知者三,固知善之多也?秩擞谄湟欢窗蔡幗砸詾榘玻粡椭滤,則誤耳。不稱善,不勝稱也,更宜知之。”[111]程、朱雖為大儒,其學卻未必“盡善”,仍有“一二未安處”,學者對之絕不可盲目崇信而“不復致思”。謹守理學矩鑊,只會“固焉安焉,錮其神悟”,而“不能得圣人之大”。這表明高拱追求的是一種超脫的學說思想境界。
三、余論:憂患意識與高拱的儒學思想
自孔孟以來,歷代真正儒者無不具有強烈而又深沉的憂患意識。高拱亦是如此;一定程度上可以說,他的儒學思想及其依據(jù)儒家基本原則而提出的種種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文化主張乃是其憂患意識的體現(xiàn)。
高拱審視歷史,對儒學發(fā)展狀況頗有憂患之思,謂:“后儒學不見道,徒守成心,乃曲說茍求,以為窮理。但見是孔子之言,雖有所不能知者,亦必強為之解,失其本旨者甚多。至于諸賢以下之言,稍有抑揚,便加刺駁,而更不求其意之所在,抑或過矣。”[112]在他看來,“孔、孟之訓固在也,尊焉信焉,循而入焉,不惑于異說而遷焉,道其弗畔矣夫”[113]。他據(jù)之而省察程朱理學,對其中有違孔孟“本旨”處自然要加以指摘。如程子以為《論語》所記孔子自十五“志學”以至七十“從心”之說乃“為學者立法,使之盈科而后進,成章而后還耳”,孔子自己則“未必然”。高拱不同意這種說法,謂:“己則不然,徒勉后人,為人立法,乃托諸己,殊非情實,圣人不如此也。且人之資稟不一,年壽不齊,如必限年以立法,則有如顏子三十而亡者焉,豈遂不得為圣學乎?則有如衛(wèi)武公九十猶學者焉,則七十之后又將何所持循乎?固知‘立法’之說非也。”[114]又,朱子說“圣人生知安行,固無積累之漸,然其心未嘗自謂已至此也”,高拱對之批評道:“圣雖生知安行,亦自有學。若謂‘無積累之漸’,則無乃十有五時即已心不逾矩乎?天下之理無窮,圣人望道未見。子云‘下學而上達’,又云‘不如丘之好學也’。豈以夫子從來‘上達’,徒然‘下學’,而更無所達乎?又豈以夾子始已如此,徒然‘好學’,而終亦止是如此天所益乎?蓋生知安行者,圣人也。生知安行而猶學,此圣之所以益圣也。其學不已,其進亦不已也。”[115]學圣人者,就應效法圣人這種生命不息,學習求道不止的精神。
也正基于這樣一種學術上的憂患之思,高拱再三強調(diào)孔孟之實“不離乎日用之間”,學者應“返溯本原,屏黜偏陂,虛觀微旨,驗之以行事,研之以深思”[116],故其為學不尚空談,而是立足于平實處,闡發(fā)出一些頗有價值的思想。如戰(zhàn)國時齊人鄒衍撰作《主運》篇,創(chuàng)發(fā)“五德終始”說。秦漢時學者將之納入儒學,并對當時的社會政治----文化生活產(chǎn)生深刻影響。后世儒者如程朱之流多對此深信不疑,伊川堅信“五德之運”“有道理”,“凡事皆有此五般,一日言之,便自有一日陰陽;一紀言之,便自有一紀陰陽;如王者一代,又是一個大陰陽也。唐是土德,便少河患;本朝火德,便多水災”,晦庵同樣認為“五運之說亦有理”,并謂:“如我宋以歸德軍節(jié)度使即位,即是商丘之地,此火德之符也。事乃與漢高赤帝子一般。”這遂使“帝王以五德王天下”說成為儒家政治哲學的重要觀念。而高拱則認為這是“術家荒唐之說,君子所不道也”,指出:
五行,天地之所運也,帝王受命而興,于此何與?而乃謂“各得其一”,果何所據(jù)?以何知之?白蛇之說既詭,商丘之說乃出傅會,而河患水災,傅會更甚。且即如所言也,則他代之興,又皆以何物證之?此其一也。彼術家者流,各持其說,鄒衍主相克,劉向主相生,言人人殊,自相矛盾,是人為之說,非天定之理也,此又其一也。且即以相生云伏羲以木德矣,傳十五君,合萬七千余年,皆木德也。而神農(nóng)以火德繼之,傳七君,合三百余年,皆火德也。而黃帝以土德繼之,乃黃帝子少昊則以金德,孫顓頊則以水德,孫帝嚳則以木德。堯則以火德,舜則以土德,三代而后,又皆合一代為一德,欲為一代則一代,欲為一君則一君,分合任意,誰為謂之?此又其一也。周以土矣,秦則以水,土不生水,漢則以火,水不生火,相生之說,亦自抵忤,此又其一也。五行之運,厥氣惟均,非有所偏也,乃伏羲以萬年計,五帝以百余年計,夏歷年四百,商六百,周八百,漢四百,唐、宋皆三百,即享國之長者,亦自參差。至秦、隋、六朝、五季,則或數(shù)十年,或數(shù)年而止,然亦各稱德王,何五德之運,長乃如彼,短乃如此,若是偏歟?此又其一也。又如三國鼎峙,五胡云擾,同時并列,亦皆一代之君也,豈共一德歟?抑一德而分用之歟?抑各用一德歟?抑亦五德之運至此斷歇而不續(xù)歟?此又其一也。由是觀之,荒唐甚矣。[117]
他盡管還承認“帝王受命而興”,但斷然否認符應之說,對“帝王以五德王天下”的傳統(tǒng)觀念予以系統(tǒng)駁斥。并且,高拱雖以“帝王受命而興”,但認為帝王之學同于韋布,認為:“去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一是皆以修身為本,故曰‘尹躬暨湯,咸有一德’,學非有二也。后世韋布之士,徒事章句,無復格、致、誠、正、修身之功,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之具。故其為仕也,下焉者惟知希世以茍爵祿,上焉者亦不過隨才以立功名。而龍德中正之人,格心輔世之業(yè),不復聞矣。乃不曰‘吾無學也’,而曰‘帝王之學與我不同’,豈不謬矣!”說:“止知為君言學不當同于韋布,而遂使韋布之學以為原不同于帝王。顧得一邊,顧不得一邊,而乃立為之說,亦禍天下之學者也。”[118]其言平實,其理信然,充分表露其歷史哲學觀和社會政治觀上的進步性。
高拱是位務實的政治家,對當世社會的憂患意識更為強烈。他自嘉靖二十年中進士,歷仕三朝,官至中極殿大學士、顧命大臣!睹魇贰繁緜鞣Q其“練習政體,負經(jīng)濟才,所建白皆可行”。隆慶三年十二月,他被穆宗詔還內(nèi)閣,兼掌吏部事,“慨然以天下為己任。凡晨理閣事,午視部事,人謂公門無片楮”[119]。由此可見其辦事能力和效率。神宗即位初,他因與庵宦馮保素有矛盾而遭陷被逐歸里,但并不因之氣餒,而是在講學立說的同時,以強烈的憂患意識對現(xiàn)實政治多有評論,且其“論時事,率切中明季之弊”[120]。如指斥當時教習士風之弊道:
教之廢,未有甚于此時者也。國制司伯司教,然乃祗具儀文,化民成俗之道全未之講。成均造士,令教以孝梯、忠信、禮義、廉恥,監(jiān)規(guī)在焉!抖綄W敕》云:“學者讀書,貴乎知而能行。”今皆不復省覽,至于臥碑,則士之經(jīng)目者鮮矣?颇恳晕乃嚾∈,士只文藝是兢。父兄師友之所督勉,惟此而已。而性命之理、禮樂之實、存心制行之方、事君澤民之術,漫然其不知也。遂使天下之人,惟務得官以為耀,積橐以自肥。始乎利,終乎利,寡廉鮮恥,患得患失,甘為鄙夫而不自知,則以素無教故也。于是國家欲求一知道理之人尚亦難得,況有道德者乎?然則治道何人興舉?綱常何人肩任?識者以為深概也。[121]
人只看得個功名重,則遂甘心為盜賊、為禽獸,皆所不顧,哀哉!今之士習,可謂極蔽。從宦者全不知有君臣之義,徒以善彌縫、善推委、善移法以徇人者為賢,而視君上如弁毛,茍可欺蔽,無弗為也。亦全不知進退之節(jié),徒以善援附、善躐取、善賣法以持祿者為能,而棄名節(jié)如土梗,由他笑罵,所甘心也。有人言及君臣之義、進退之節(jié)者,則駭異而非笑之。噫!主本既亡,廉恥又喪,則宜其為公室之財狼,私門之鷹犬也已。[122]
他當然無法認識到社會文化生活的衰壞是由王權專制主義制度本質(zhì)地造成的,但他注意到“紀剛之壞,莫大于國是之不明,尤莫大于上下蒙蔽而人主終于不知。夫國是不明,則奸臣舞智以愚人,邪臣黨比而丑正,亂之道也。然有時而明,國法有行焉,則猶可以為戒。若上下蒙蔽而人主終于不知,則舞智者恬為得計,黨比者敢于效尤。襲為故常,無復有發(fā)覺之者。于是以咸福為己物,任其播弄,必至于亂而后已”[123]。所以,他強調(diào)為政者用人最應慎察,認為:“國家用一君子,則不止獨得其人之利,而其成就天下之善,為利更無窮也。用一小人,則不止獨被其人之害,而其敗壞天下之善,為害更無窮也。噫,可不審察而慎用之哉!”[124]又強調(diào)言路的重要性道:“欲興治國,必振紀剛;欲振紀綱,必明賞罰;欲明賞罰,必決壅蔽;欲決壅蔽,必懲欺罔;欲懲欺罔,必通言路。言官之言,雖未必可盡聽,然山有猛獸,藜藿不采,必使敢言,然后宄竊之輩不敢為奸?v有不可聽者,必須容之,勿遽震之威。震之威,則人皆結舌,以言為戒。倘有王莽、曹操之竊國,李林甫、秦檜之弄權,無人發(fā)覺,八主何由得知之哉?”[125]并提倡人君須有容言之雅量,要養(yǎng)成“平心和氣”的氣象:“良藥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人君于犯言極諫之臣,不可遽以怒心待之,須少寧耐回轉(zhuǎn),以觀其意之所在。一回轉(zhuǎn)間景象就別,始覺可怒而終覺其可嘉者有矣。此等工夫,人主不可不用。每有言至,即動此機,比其熟日,于聽言何有?且此工夫,在平時用更好。蓋未有言至,而先思其理當如此,則平心和氣之時,見理更真。既能前定,則對景時自不覺其言之忤矣。”[126]高拱以強烈而又深沉的憂患意識,關懷國事,針箴時弊,并有針對性地提出一系列觀點,這是他儒學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,也是其儒學思想的一大特色。
[作者簡介]陳寒鳴(1960— ),男,漢族,江蘇鎮(zhèn)江市人,現(xiàn)任天津市工會管理干部學院副教授、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。有專著《中國文化史綱》(江蘇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)、《中國理想社會探求史略》(上下卷,延邊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)等,與黃宣民先生共同主編《中國儒學發(fā)展史》(三卷本,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),參著劉澤華主編《中國政治思想史》(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)及劉氏主編十卷本《中國政治思想史》(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)等;另有120余篇學術論文散見于《哲學研究》、《中國史研究》、《中國哲學史》、《國際儒學研究》、《江海學刊》、《孔子研究》、《朱子學刊》、《中華文化論壇》、《史學集刊》、《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》、《蘇州大學學報》、《天津社會科學》、《炎黃文化研究》、《東吳哲學》等刊物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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